口述人:唐真亚(江苏省淮安市洪泽区老子山邮政支局局长)
记录人:柏滨丰
大团的云簇拥而过,这一朵淡薄、有棉絮被轻轻撕扯的质感;那一朵稠厚,有被褥晒足阳光的松软。底色,是澄净的蓝。直至长河落日,所有的云被浸染,天空愈发呈现多样色调与层次。
大美,水天之间。
今年8月中旬,台风“利奇马”打马而过。蹄疾带风,刮来了云,也刮倒了新滩村湖埂上的电线杆。黑灯瞎火的年代早已远去,习惯了用电的渔民们,生产生活陷入困顿。接到求助电话,我心急火燎地赶往农电站协调抢修。当天17点多,工程队到达新滩村。21点多,电来了。
两天后,有记者来到新滩村党支部副书记王言贵家的船头,王言贵告诉记者,大伙儿遇到难事,第一个想起唐真亚,“交给他,心里有底”。
作为当地唯一的投递员,我划船送邮的20年,是亲历湖区变化的峥嵘岁月,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巨幅拼图中的一小块儿。
马达轰鸣,窗外一片水墨。
渔家的早晨,5点不到。年头到年尾,渔民们很少睡懒觉。在湖里支着网簖的,甚至凌晨两三点就下湖查看、清理鱼虾,好赶早市。挖蚬子的,捞青虾的,捕鱼的……围立水中的木桩与网具错落有致,大大小小的渔船陆续驶离港口——开捕时节,洪泽湖千舟竞发。
20世纪90年代,洪泽湖被密密麻麻的网箱包围,粗放的养殖方式和盲目追求经济效益的捕捞行为,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。如今,每年2~6月,鱼类自然生长繁衍的最佳时期,被列为封湖禁渔期。渔具出水、船只进港、人员上岸,人工增殖放流。
工具也在更新迭代。一位70多岁的老渔民,白须飘逸,用麻丝和桐油修补一条小木船。他感慨,年轻时,4条杆的大网船就很了不得了,现在啊,都是铁壳船了,哪条都比它大。
我送邮的船,也先后从摇桨的小舢板,换成铁皮的机动船,最近,又用上了快艇。
世上有3种苦:撑船、打铁、磨豆腐。以前,摇桨送邮,我没少受罪。夏季晴天,偌大的湖面无荫可躲,当空烈日很快灼红皮肤。暴风骤雨,水天之间灰茫茫,冷飕飕,混沌不堪,翻船落水只在一瞬之间。冬季,空旷的湖面比岸上冷得多,下雨天没遮没挡,冷雨打在脸上生疼,水溅上船板很快结成冰。送一趟邮件,船成了冰船,人成了冰人。小舢板行进缓慢,一个人对着无边无际的水,寂寞也会比湖景更先侵占人的感官。有时候,我会“喊水”(冲着水面大声歌唱)来排遣:“让我们荡起双桨,小船儿推开波浪……”
岁月变迁,我的服务内容也在不断变化:以前主要是送信送报,顺便帮渔民们捎带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生活用品,现在主要是送包裹和信息——每个渔村的生产生活出现什么问题,我都看在眼里、记在心上,走一路、讲一路、传一路。在我的帮助下,原本坐等鱼贩子上门收购的渔民们,有的主动到大城市开拓市场,有的成了电商卖家,收入突飞猛进。经我牵线搭桥,当地还推出“靓美渔村”品牌,吸引游客品尝湖鲜,观赏湖区风光,体验湖区生活,第一年就接待游客1万多人。
洪泽湖,中国第四大淡水湖,古称“富陵湖”,唐代始名“洪泽湖”,位于江苏西部淮河下游,位于淮安、宿迁两市境内。1964年,我出生于此。那时,我家和这里的渔民们一样,一直过着“船底无刮子”(船底部没有用来固定的东西)的漂泊生活。篓,用绳子拴在腰上;娃,用绳子拴在船上;船,用绳子拴在岸上……漂泊的滋味,喝湖水长大的我感受深切。童年时代,每逢冬春渔业荒季,近三分之一的渔民缺粮,稍好的一天吃两顿,最差的一天吃不上一碗米粥。脑子活的,想各种招儿:下野藕塘挖野藕,穿芦苇丛拾鸟蛋……一家人几天的食物便有了着落。住家船,多是小舢板,挤着两代人甚至三代人。全家一床被,日常走动都光着个脚板。
而今,渔民的生活好了,家家把小舢板换成了大吨位的水泥船。去渔民的住家船送邮,我总习惯先抬脚在水泥砖上刮掉泥,就像进城里铺地板的人家,弄干净鞋是礼貌。如果不是窗外的湖面,真像是进了城里的住宅:水泥船上,坐落着三室一厅一厨一卫。客厅有地板、沙发、彩电;卧室有席梦思;卫生间有马桶、淋浴房;厨房有冰箱、煤气灶里,正熬着香喷喷的鱼汤。很多住家船上,还成排摆放着分类垃圾桶。一位船主说,以前,柴禾对渔家来说很金贵,现在都改用电磁炉、液化气了,很方便。
1997年,国家花了几百万元,专门架线送电到湖心滩头;设了转播站,通了电话;打了深井,通了自来水……现在,渔家还用上了宽带。以往,渔民们缴费、取款都得到镇上,出湖一趟要花30多元路费和大半天的时间。现在,渔村在船头建起了“水上便民服务站”,缴电费、电话费,取新农保、小额现金,用邮,买日常用品,都可以办。
过去生活清苦,渔民们都巴望着孩子学文化改变命运。然而,在居无定所的洪泽湖,上学并不容易。船舱做校舍,空间有限,孩子们窝在小矮凳上听课,日积月累,弓腰驼背罗圈腿。冬季,湖面冻结,即便套着笨重的棉袄棉裤,腰间紧扎晒干的蒲草,仍冻得直哆嗦。棉袄棉裤件件老旧,肘部和膝盖露着棉絮,因为要省下春秋季穿,里面几乎没有内衬,凉气直钻,是名副其实的“空壳袄”。这些,我最清楚。当投递员之前,我曾做过代课老师。当老师的16年间,学校从船头迁到滩涂,从茅屋变成瓦房,直至撤销并到镇上。适逢镇上邮局招投递员,我觉得投递员每天把信件和报刊送到千家万户,和教师一样都在传播文化。1999年,在老子山镇邮政支局几乎一年一换人、先后走了11名投递员后,我接下了这份“辛苦活”,直至今日。
孩子是渔民全家的希望,也是洪泽湖的未来。每次送录取通知书,我最开心,也最用心。有年夏天,我给长山村的一名考生送录取通知书。长山村有6个组,组与组之间相隔15公里水路,我划船一个一个跑,总算打听到考生家的船泊在盱眙县附近一个叫“剪草沟”的芦苇丛中。
时值洪水期,我也没多想,背上水和大碗面就出发了。途中,风力陡升至七八级,我奋力划了2个多小时,眼看要到目的地,小船忽然被彻底掀翻,我弃船带上邮件,游泳爬上岸时已经几乎虚脱。看着我这个从芦苇丛中钻出来的“水人”,考生的父亲又感激又后怕,对我说:“通知书重要,你的命更重要啊!”
还有一回,我逆水行舟给洪明村的一个女孩儿送录取通知书。近10公里的路程刚走到一半,暴雨如注。小船在风浪里颠簸,不断被抛起又摔下,只一会儿工夫,船舱内就积了半尺多深水。我边向外舀水边奋力划船,折腾了3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,一上岸就瘫倒在地,半天没爬起来。
女孩儿毕业后,去了市区工作——那封通知书,让一位渔家姑娘变成了有文化的城里人。我很欣慰,孩子有了文化,走上社会,社会也会更和谐。
我听说,非洲的布希族人流传着一种说话,他们有两种饥饿的人,一种叫Little Hunger,另一种叫Great Hunger,前者是指肚子饿的人,后者是指为了找寻生活意义而饥饿的人。考学,科技养殖,经商……在湖区,我见证着越来越多渔家孩子通过努力改变了命运,去探寻更多的生活意义。而我,一人一船,30万公里,100多万份报刊、10多万封信件……也用20年如一日的服务,探寻着自己的生活意义。
夕阳西下,水面一袭碎银;河道幽静,苇叶郁郁葱葱。水天之间,有种淳朴持久的大美。这美,来自新中国成立70年的岁月变迁,也来自每一个把真写进生命、将爱融入平凡,用信念传递热爱的奋斗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