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扇门,将我和妻子隔在两侧。我在门外,耳朵贴着门听,有时听到屋里窸窸窣窣的,有时什么也听不到。她或许在卧室,或者在距离我更远的地方。
那是春节过后的一个下午,在医院工作的妻子发来信息,她们医院接诊了一个发热病人,疑似感染新冠肺炎,转到定点医院去了。妻子所在的医院虽非定点医院,可仍有被传染的潜在风险。妻子说,她应该自己在家隔离一段时间,让我和孩子住到我爸妈家。
我们早上还一起吃了早饭,才过了半天,便不知要多少天之后才能再见。那段时间,邮政和医护人员都是逆行者,工作一样忙碌,但妻子一隔离,全家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她的身上,为了解决她的吃饭问题,可谓是调动了全家之力。由于多数超市和菜市场都关张了,尚且开着的,距离她的单位和我们的家都很远,而且还有营业时间限制,妻子没有合适的时间去买菜。隔三岔五,住在乡下的岳父会将自家院子种的菜送来市里我爸妈居住的小区,隔着被封的小区南门,将菜递给我,我再抽时间给妻子送一些过去。肉类等副食品则是家里人轮番去超市采购,再给妻子送过去一些。送菜时,我尽量赶在她没下班的时间,不进屋,打开家门放下菜就走。
又过了几天,与妻子同处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被隔离了,妻子更不敢和我见面。即便她在家,也将门反锁起来。我将菜放在门口,敲几下门,她在里面应一声,也不出来取。好几次,我放下菜,盯着眼前的这道门,像盯着一张陌生的脸:门把手怎么是这种款式的?我之前从来没注意过。这是我除夕那天贴的春联吗?横批什么时候垂下来一角?对联的内容千篇一律,对仗也不那么工整,我贴的时候怎么都没细读过?
我点燃一支烟,靠着楼道里的小窗,回想门里门外的八年光阴。
2012年结婚时,我抱着妻子上楼,走到这道门前时一个趔趄,险些摔倒。那时激动又忐忑,惹得妻子鄙夷我弱,又说我讽刺她胖,总之,一阵埋怨。
最激烈的那次冲突,也与这道门有关。那是大儿子刚满月的一个深夜,育儿观念的差别、带孩子的劳累、伴着婆家和娘家的各种潜在矛盾,在某一刻被引燃。我站在门外连拍带踹,襁褓中的婴儿在屋里用剧烈的哭声向我抗议。吵架平息后,妻子说:“我看你那架势是想冲进来打我?”我摇摇头,我想我不会那样。
我和妻子性格迥异。我重家庭,她却事业心极强;我行事低调,她却尤为张扬;我不喜社交,凡事总担心给别人添麻烦,她却极爱与同事朋友互相帮助;我平日话少,她不仅口才极佳,嗓门还很大……我们是典型的互补性格,过着与当下许多夫妻一样的生活——各有各的圈子,各有各的爱好,互不干涉。
有一件事我们却总能达成共识。妻子马大哈似的性格,三番两次弄丢钥匙,可即便有再多的备用钥匙,我们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换锁芯。钥匙丢了不安全,我们不允许其他人打破门里的平安幸福。锁芯换过很多次,门却始终是那道门。
转眼间,七年之痒已过,去年,我们有了第二个儿子。与两个孩子相伴的日子,快得一转眼就是一周,再一转眼,又是一年。
平时,我和妻子为工作和孩子忙碌,开门关门间日子匆匆而过,把生活过得像完成某项任务。一场疫情把我和妻子隔离,门外徘徊间才发现,隔着一道门,我们谁也不敢轻易打开它,这个回不去的家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。我想,对于那些在这场灾难中去世的无名英雄,他们或许也是都未曾认真看看自己贴的最后一副春联,未曾在离别时好好打量那个家的样子,便奔赴了战场,从此被关在另一道“门”外,与亲人阴阳两隔。
现在,疫情几近过去。每次下班,开门前,我仍习惯在门前驻足几秒钟,想试图留住某一刻的宁静。“护士节”那日,我下班晚了,本以为妻子准会为等久了我打包回来的午饭而牢骚满腹,开门却发现她在津津有味地扒着龙虾,桌上已堆成小山。
那一刻,我知道,门外是奋斗,门里是幸福,这场疫情让我们更懂得共同维护这个家,更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。